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殺戮與文化》

1. 嚴格的服從可以讓人無條件地獻出生命,這在戰場上固然能帶來優勢,但倘若這種軍事化社會的中樞神經遭遇打擊 ─ 例如盟特蘇馬被西班牙人綁架,薛西斯或是大流士三是在戰鬥中公開逃跑,祖魯人的領袖開芝瓦約被抓獲,日本將領剖腹自殺,那麼這些被強迫拿起武器的農奴或者帝國屬民們的戰鬥意志就會和他們的指揮官一起消失,宿命論和不可控制的恐懼就會悄然爬上每個人的心頭。對日本而言,天皇一旦投降,整個日本便會放下武器;對美國來說,羅斯福總統的開戰宣言必須經過立法機構的通過才能將整個美國武裝起來,而杜魯門總統的停戰協議也必須經過同一機構的批准方能生效。

2. 亞歷山大希望能以一種卓爾不群的方式,殺死大流士三世,摧毀波斯軍隊,並且殺死每一個戰場上的波斯士兵。他將會無情地追逐並殺死逃跑的敵人,直到他們饋不成軍。為了這一切,他義無反顧地騎向汪洋大海一般的波斯軍隊,用長矛戳刺敵人的臉龐,赤手空拳將他們摔下馬來,或是操縱自己坐騎勇敢衝向體型更大的波斯戰馬。為了這一切,恪盡職守的伙友騎兵們同樣會跟隨他們的國王,向波斯人海奔馳。
     反觀大流士三世的軍隊,打破馬其頓陣線的波斯人和印度人直衝亞歷山大的營地和財寶而去,他們更希望通過解救阿契美尼德皇室俘虜來討好波斯大王本人,而不願去承擔手刃帕米尼奧的艱巨任務。亞歷山大在波斯部隊的茫茫人海中四處廝殺,擊斃每一個遭遇的敵人;而衝入馬其頓陣線的波斯騎兵們則盡可能去屠殺的隨營僕役。對出生在平原的波斯騎兵來說,散落一地的金銀財寶,屠殺手無寸鐵的隨營僕役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以及在帳棚和輜重之間瘋狂驅馳及掠奪,這一切都是游牧式戰爭的種種景象:好好用你的雙手去劫掠財務,不要多管閒事,免得這雙好手在面對其他貪婪劫掠者時被砍下來。然而對於馬其頓人和希臘人來說,衝鋒 - 殺戮 - 繼續面對面進行殺戮的方式,乃是存在三個世紀之久的西方戰爭方式的本質。

3. 從古至今,獨裁者的事業最終都會以失敗收場 - 亞歷山大死後帝國解體,分裂出的繼承者國家之間爭鬥不休,最終統統被併入羅馬版圖;而希特勒的千年帝國僅僅存在13個年頭汴猝然倒下 - 這警示著我們,決定性戰鬥性格、技術優勢、資本主義體系以及超越對手的軍事紀律都只能給西方軍隊帶來一時的勝利,倘若沒有西方式自由、個人主義、人民監督以及共識政府作為基礎,一切輝煌的軍事成就與過眼雲煙無異。

4. 戰鬥所帶來的恐懼並不再於剝奪人類的生命。戰鬥將無數鮮活的生命變成腐爛的血肉,令整潔的外表變得汙穢四溢,把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勇士,變成哭泣悲鳴、屁滾尿流的懦夫。1942年6月4日十點二十二分,中途島附近的海面上,山本五十六大將麾下的四艘航空母艦就像幾千年前整裝待發的羅馬軍團一樣,充滿了力量和優雅,看似不可戰勝。然而決定命運的六分鐘之後,海面上留下的,僅僅是烈火中焦灼的肢體、融化的金屬。相形之下,由數以千計頭戴羽飾、整齊劃一的武士組成的如臂使指般靈活的巨大團隊,再轉瞬間就變成了無生命的肢體、內臟、彎折的銅鐵、破碎的木片,這樣的劇變是何其相似。在一位將軍精心設計的陷阱面前,耗費時日訓練出的人員、鑄造出的裝備,轉瞬之間化為塵埃,從此人們發現,優秀將軍的領軍能力是多麼令人恐懼,像漢尼拔或者西庇阿這樣的名將的一個念頭,就足以在一下午的時間令數以千計年輕人的生命走向盡頭。

5. 勝利並不能給漢尼拔帶來許多士兵,相反的,失敗卻使羅馬組織起更多的新軍團加入戰鬥。在坎尼的戰場上,一名50歲的軍團士兵也許會被敵人的武器切成碎片,但在臨死前他會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膝下同為羅馬公民、還是嬰兒的孫子,將在某一天披上同樣行至的鎧甲、經歷類似的訓練,並在戰鬥中替自己復仇,將羅馬遭受的羞辱在非洲 (而非義大利) 的土地上全數奉還。而且事實得到了驗證。在公元前202年的扎馬戰爭中,羅馬人徹底擊敗並消滅了漢尼拔賴以起家的雇傭兵部隊,而參加此戰的羅馬軍團在人數上僅僅是當時羅馬可以投入海陸戰爭總人力的十分之一而已。漢尼拔在坎尼的勝利,正如日本人在珍珠港所取得的勝利一樣,是一場出色的戰術勝利,然而對後續戰爭並沒有戰略價值,而且這樣的勝利並不能是敵人失去戰鬥的勇氣,相反卻激勵對方動員更多的人力物力決一死戰。面對敵人入侵所帶來的羞辱,羅馬人和美國人公民大會所做出的反應,便是動員規模龐大的新軍隊;而迦太基與大日本帝國,卻故步自封於已經取得的成功中,與最終的勝利漸行漸遠。

6. 部落文化中的某些元素 -- 殺人或被殺時的瘋狂與尖叫、追逐殘敵時的狂熱以及四散奔逃時歇斯底里的恐懼,僅款血腥,但也完全是人類的自然反應,難以體現戰爭真正的恐怖之處。相比之下,羅馬人在進軍時特意保持的冷靜、準確估算的標槍齊射,長期研習的劍術以及每個連隊精心調控的同步進退,才是戰場上另敵人聞風色變的東西。真正的恐怖在於,羅馬人將人類不可預測的激情與恐懼變成可控的事務,在科學冷酷無情的指引下,將肌肉力量和手中鋼鐵的殺傷力發揮到極致,盡可能屠殺敵軍。猶太歷史學家約瑟夫在共和國之後的羅馬帝國時期,總結了羅馬軍團那種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勇猛:對羅馬人而言,訓練便是不流血的戰鬥,而一旦戰鬥,必定見血。

7. 西方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不同之處在於,西方人總能自由地借用外來的發明創造,整合以為己用,既不用考慮沙文主義的排斥,也不用擔心本土的傳統習慣遭到徹底拋棄。理性傳統與科學觀察研究相結合產生的靈活性保證了歐洲軍隊手中武器的先進性。

8. 漢尼拔未免有些天真。他率領數以千計英勇強悍的士兵進入義大利,滿心以為他的軍事天才足以對抗敵軍的將領和士兵,想不到他真正面對的並非看得見摸得著的敵人,而是共和體制政府與公民軍隊理念本身,這令他陷入苦戰。他幻想在坎尼戰場上利用士兵的英勇表現和機警應變來獲得長久的勝利,但這都被羅馬人持久深遠的立國理念所打敗。最終看來,公民制度,才是歷史上最為可怖致命的殺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